第56章 人类意志论
一、原文
显而易见,接续于生物存态的“文明存态”本质上依然是那个原一的自然范畴。它的文明演历诚然是物的自为化进程最夺目的表现,却毕竟不能改变自为本身的自在性质——即不能改变自为存在与自在存在是出于同源基态和同源规定的自然本质。
因此,才会形成这样荒谬的存在之局:
自然界之所以要为至弱存在者代偿性地缔造出足以导向文明化的体智质态,乃是为了让它在极端失稳的失位境遇中自为地延续自身的存在,而不是为了让它更敏捷地奔向失存,因为自为存在正代表着自然存在本身;
然而唯因如此,自为的存在者才必须更投入地体现危在,因为它无休止地继续让自身的存在效价趋于流失同样是自然存在本身实现存在的必然;
所以,人类出于某种无可奈何的内外压力而不得不将自己的浑身解数都调动出来以寻求更快的发展,恰恰是递弱代偿法则运行到理性阶段的又一个通例和证明——一个对自然存在性和自然统一性的最后也是最辉煌的证明。
【这就是“人类”在“自然坐标”上的尴尬位置。(参阅本卷第三十四章的坐标示意图)。】 有鉴于此,人类应该明白,他们的一切努力和造作都不能改变自身失稳与失位的存在处境,反而势必将自身带入更其失稳与失位的境界之中,尽管他们又不得不一如既往地努力奋斗下去才能勉强获准苟存。
【故此,人类的求稳意识和保守行为同样是合乎天理的自然秉性,就像人类的求变心理和激进行为是合乎天理的自然秉性一样。进一步说,东方哲思的保守素质源于前者;西方哲思的躁动素质源于后者。而且,愈原始的存态愈偏于保守,愈发展的存态愈偏于躁动。】
这就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或“正以人的意志为指归”的人类自身的存在形势。
【故此,应该承认如下说法是不错的:人的意志是“自然意志”的暗中继续和明快勃发。只不过叔本华黯然凄楚的唯意志论主要表现了“暗中继续”的自然企图,而尼采昻然嚣张的唯意志论主要表现了“明快勃发”的自然操作罢了。】
二、解读
1. 文明源于自然:“自为”不离“自在”本性
本章首先强调,接续于生物存态的“文明存态”,其本质依然属于统一的自然范畴,源自那个“原一”。虽然文明是物质“自为化”进程(即能动性、主体性发展)最耀眼、最复杂的表现,但它根本无法改变“自为”本身的“自在”性质。即无论表现得多复杂,“自为”的存在方式始终根植于、并受制于那个更源初的“自在”存在状态及其规定(“同源基态和同源规定”)。
2. 存在的荒谬困局:求存即趋危,发展即衰落
作者在此揭示了一个深刻且“荒谬”的存在困境:
其一,自然之所以要通过“代偿”为最弱的存在者(最终指向人类)创造出智慧和文明(“体智质态”),其“意图”似乎是为了让它在极端不稳定的处境(“极端失稳的失位境遇”)中能够继续存在下去(“自为地延续自身的存在”),因为“自为”本身就代表着(现阶段的)自然存在。
其二,然而,正因为如此,“自为”的存在者(人类)必须更加投入地“体现危在”(活在危险和不确定性中)。因为存在效价的不断流失(“递弱”)也是自然存在实现自身的必然方式。
推论:所以,人类在各种内外压力下,拼尽全力(“浑身解数”)寻求更快的发展,恰恰是“递弱代偿”法则运行到高级(理性)阶段的必然表现,是自然存在性和统一性的“最后也是最辉煌的证明”。这使得人类处于自然坐标系中的一个极其“尴尬”的位置。
3. 人类努力的徒劳性与必要性
基于上述困局,作者指出一个带有悲剧性的结论:人类的一切“努力和造作”(包括科技、文化、制度建设等所有文明活动)无法从根本上改变自身“失稳与失位”的存在处境,反而必然会将自身带入更加不稳定、更加远离本源的状态中。尽管如此,人类又不得不持续不断地努力奋斗下去,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勉强获准苟存”(维持其脆弱的存在)。努力是徒劳的(就改变根本处境而言),但又是必要的(就维持当下生存而言)。
4. 保守与激进皆为天理,东西方哲思之分野
这种根本性的存在困境和张力,使得人类内在同时具有两种看似矛盾却都“合乎天理”的自然秉性:求稳的意识和保守的行为(试图对抗失稳、回归稳定)与求变的心理和激进行为(体现递弱代偿的“躁动”、试图通过变革求存)。作者进一步将这两种倾向与文化思想联系起来,认为东方哲思(可能指儒道等)的保守内敛素质源于前者,而西方哲思(可能指自希腊以来的主流传统)的躁动变革素质源于后者,并指出越原始的存在状态越偏于保守,越发展的(即越“递弱”的)存在状态越偏于躁动。
5. 人类意志的双重角色:自然法则的体现者
本章对人类意志的定位极为辩证:人类的存在形势一方面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受制于深刻的“递弱代偿”自然法则),另一方面又恰恰是“正以人的意志为指归”的(这一法则正是通过人类的意志、选择和行动来具体展开和实现的)。换言之,人的意志并非拥有超越自然的绝对自由,而是自然法则(特别是递弱代偿的需求)在人类这一层面得以贯彻自身的工具和表现形态。
6. 对唯意志论的物演论解读(叔本华与尼采)
最后,作者将其观点与西方唯意志论哲学联系起来。他认同人的意志是“自然意志”(即宇宙根本的、盲目的、或许是“递弱代偿”驱动的意志)的延续和爆发。但他认为,叔本华悲观的唯意志论主要体现了这种自然意志“暗中继续”的、作为底层驱动力的、可能指向虚无的一面;而尼采昂扬的唯意志论则主要表现了这种自然意志“明快勃发”的、作为外在生命力、权力意志、积极行动展现出来的一面。两者都是同一自然意志的不同侧面或表现阶段,统一于《物演通论》的框架之下。
三、有何深刻
1. 将人类文明彻底纳入自然演化范畴
本章深刻地坚持并论证了“文明存态”本质上依然是“原一的自然范畴”,是物质“自为化”进程的最高表现,但并未脱离其“自在”本性及“同源规定”。这种将人类社会、文化、科技等所有文明成果彻底纳入统一的自然演化(递弱代偿)框架的做法,拒绝了任何形式的人类例外论或超自然解释,体现了一种彻底而一贯的自然主义的深刻立场。
2. 揭示人类存在的“荒谬困局”:求存即趋危
本章核心的深刻之处在于揭示了人类存在的“荒谬困局”:自然法则通过代偿(发展出智能与文明)似乎是为了帮助“至弱”的人类延续存在,但这种延续存在的方式(更高级的自为)必然要求人类更深度地体现存在的内在风险(“体现危在”)并加速自身“存在效价”的流失。人类越是努力发展以求生存,就越是陷入更深层的本体论困境。这种生存努力与存在风险之间的悖论性正相关,是对人类境遇极度深刻且带有悲剧色彩的揭示。
3. 对“发展”与“进步”的深刻反思与价值重估
将人类追求更快发展的“浑身解数”视为“递弱代偿”法则在理性阶段的“通例和证明”,并且是自然统一性的“最后也是最辉煌的证明”,这深刻地颠覆了通常意义上对“发展”和“进步”的乐观理解。在本理论框架下,“发展”非但不能解决根本问题,反而恰恰是问题(存在度流失)本身的体现和加速器。这迫使我们从本体论层面重新审视“发展”的代价和真实含义。
4. “努力奋斗”的必要性与(本体论)徒劳性的统一
明确指出人类“不得不一如既往地努力奋斗下去才能勉强获准苟存”,同时又强调这种努力“不能改变自身失稳与失位的存在处境,反而势必将自身带入更其失稳与失位的境界”,深刻地揭示了人类行为的必要性与本体论层面徒劳性的辩证统一。奋斗是为了现象层面的生存,但这奋斗在本体层面却加剧了偏离本源的趋势。这种张力是对人类生存状态的一种深刻描绘。
5. 保守与激进倾向的自然哲学根源阐释
将人类社会中普遍存在的保守(求稳)与激进(求变)两种倾向,都视为“合乎天理的自然秉性”,并将其与不同演化阶段(原始偏保守,发展偏躁动)及东西方哲学思维特质相联系,这为理解意识形态和文化差异提供了一个深刻的、试图超越价值评判的自然哲学(本体论)根源解释。它试图说明这些看似对立的态度都源于同一个“递弱代偿”下的生存处境。
6. 对人类意志的辩证定位:被决定与体现者
提出人类存在形势“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同时又“正以人的意志为指归”,深刻地揭示了人类意志在决定论框架下的特殊地位。人的意志并非拥有绝对自由,无法改变根本的自然法则(递弱代偿),但这个法则恰恰是通过人的意志、选择和行动来具体展开和实现的。意志成为了自然法则在最高级存在形态上的执行者和体现者,而非独立的动力源。这种辩证定位深刻地探讨了自由与必然的关系。
7. 对唯意志论哲学的物演论整合与超越
最后,将叔本华和尼采这两位重要的唯意志论哲学家纳入其理论框架,认为他们的学说分别体现了“自然意志”(即递弱代偿的内在驱动力)的“暗中继续”(内在盲目冲动)和“明快勃发”(外在生命表现)两个侧面。这体现了作者试图用自己的理论去统合、解释乃至超越西方重要哲学流派的深刻企图,旨在构建一个更具普遍解释力的哲学体系。
四、有何批判
1. 强烈的决定论色彩与宿命感
本章描绘的人类文明图景带有极其强烈的决定论和宿命论色彩。“递弱代偿”法则似乎成为了一个不可抗拒的、规定了一切(包括人类意志和文明走向)的终极力量。这种视角虽然提供了统一的解释框架,但也可能过度简化了历史和现实的复杂性,压缩了人类主体选择、文化创造、历史偶然性以及可能存在的、打破或改变这一“递弱”趋势的能动空间。它容易导向一种认为一切挣扎最终都难逃“递弱”宿命的悲观结论。
2. 对“荒谬困局”的解释可能过于单一
将人类困境归结为“求存(代偿)必然导致趋危(存在度流失)”这一核心悖论,虽然深刻,但也可能忽略了人类困境的其他重要维度,例如社会内部的不平等、权力斗争、意识形态冲突、认知局限、伦理困境等。将所有问题都还原到这一个本体论悖论上,可能无法充分解释具体历史和社会情境中的复杂矛盾和张力。
3. “努力奋斗”价值的潜在否定
虽然承认奋斗对于“苟存”的必要性,但同时强调其在改变根本处境上的“徒劳性”和加剧“失稳失位”的后果,这在很大程度上否定了人类努力(如科技进步、制度创新、文化繁荣)的积极价值和意义。如果一切努力最终只是“积极的虚无”(承接前文概念)和“缕空”存在,那么追求进步、创造价值的动力和依据何在?这种观点可能难以解释人类文明中确实存在的、旨在提升福祉和克服困境的建设性成就。
4. 对东西方哲学思想的标签化与简化处理
将东方哲思笼统地归于“保守”(源于求稳),将西方哲思笼统地归于“躁动”(源于求变),并将其与所谓“原始”和“发展”的存态简单挂钩,是一种过于粗糙和标签化的处理方式。东西方哲学内部都存在极其复杂多元的思想流派,既有保守也有激进,既有内敛也有外向。这种宏大叙事式的划分忽略了历史的复杂性和思想的丰富性,服务于作者理论的意图大于对哲学史的公允呈现。
5. 对人类意志与自由的过度贬低
将人类意志视为自然法则(递弱代偿/自然意志)的“暗中继续和明快勃发”,并判定主观能动感为“自为表象”(错觉),这构成了对人类意志自由和主体性的极大贬低乃至取消。虽然自由意志在哲学上充满争议,但如此彻底地将其归结为自然力的被动执行者,可能无法解释人类复杂的道德选择、价值创造和反思能力。它也使得讨论个体或集体的道德责任变得非常困难。
6. 对叔本华、尼采思想解读的适用性与准确性
将叔本华的悲观主义和尼采的强力意志分别视为“自然意志”的两个侧面,这种解读是否准确地把握了两位哲学家思想的核心与复杂性?例如,叔本华的意志最终指向否定和寂灭,尼采的权力意志包含着创造性、价值重估等多重面向。将它们强行纳入《物演通论》的“自然意志”(递弱代偿驱动力)框架,可能存在削足适履、简化甚至曲解的风险。
7. 缺乏建设性出路与潜在的虚无主义导向
本章在深刻揭示(其理论框架下的)人类困境和意志局限的同时,并未提供任何可能的出路、超越方式或积极应对策略。面对“递弱代偿”的终极法则和“努力即徒劳”的本体论判断,人类似乎只能被动地“苟存”并表演“闹剧”。这种缺乏建设性方向的论述,结合其对意识能动性的否定,很容易导向一种深刻的虚无主义或宿命论,可能削弱人们改造现实、追求意义的动力。
五、作者评价 (Jinspire手写)
人类至弱 - 人类在自然坐标系中是最弱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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