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缔造存在
一、原文
因此,“存在是一”(巴门尼德语)。这“一”既是天衣无缝的一体存在,更是连续无间的一统存在。
【在巴门尼德那里,这还只是一句囫囵未展的隐喻之谈,就像一团自闭的种子,一旦发芽生长才显出歧枝蔓延的另一番景象,即便是巴门尼德本人,只要他的思绪稍有萌动,立刻就呈现为初叶分蘗的异端(参阅本书卷二第六十三章)。自此以还,整个哲学史再也没有能够真正回归到“一”的本原思境之中。】
换言之,存在的统一性就在于它以递弱代偿的方式存在着。
【凡是割裂形态的存在,都是观念形态的存在,而且是疏浅的观念存在。譬如物质实存与精神虚存的对立、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的妄争、自然学科与人文学科的隔离,以及诸如T·H·赫胥黎所谓的“自然过程”与“园艺过程”的分野等等。甚至应该说,就连割裂形态的疏浅的观念存在本身,都是观念载体的代偿性存在方式或代偿性存在阶段而已。】
既然存在是一统的存在,就不要为弱化的衍存以及衍存的弱者悲观,因为弱势的衍存正表达了存在本身的强势——即宇宙存在无论怎样艰危都要坚持存在下去的那样一种强势。而且,正是由于弱化的衍存进程才造就了可乐可悲或忽乐忽悲的“诗意的栖居者”(海德格尔语)。
【所谓“诗意”,其实就是至弱者对其弱性的无意识抒怀,乐其为弱性所成就,并继续有所成就;悲其为弱性所困扰,且无法克服此困扰。至于哲学上或科学上针对人的衍存及其前途所发生的“悲观论”和“乐观论”之辩,却未免失之于无知和无聊,无知在毫无任何学术意义可言,无聊在毫无任何实践意义可言,因此最好把这类吟唱留给诗人们——以及感情富余而哲思贫乏的“诗哲”们——去浩叹。】
也就是说,存在的弱势就是存在的缔造,而存在的缔造就是存在的本身。所以存在的方式是不可变易的,正如存在本身是不可变易的一样。 从缔造存在这个角度出发,弱化就是强存。
它“强”在如下各项意义之中:
非递弱而代偿之,则无存在可予存在;
非代偿而衍运之,则无弱存可予赓续;
非衍运而维护之,则无存续可予绵延。
故此,如果把整个存在体系视为单一而完整的实体,则弱者不弱,强者不强;或者说,弱者之弱,正为强者之强。
二、解读
理解《物演通论》第三十一章〈缔造存在〉,要从其对“存在一体性”的哲学根基入手,再深入到它如何通过“递弱代偿”的逻辑,将宇宙中的一切生成、差异、对立、变化统一在一种“不变的缔造力”之中。此章既是对整部《物演通论》哲学架构的总收束,也是一次对人类普遍悲观主义或乐观主义立场的根本超越。
下面是对其详细理解的几个关键层面:
1. “存在是一”——存在的统一性不是静态同一,而是动态衍化中的一致性
本章开头引用巴门尼德的“存在是一”,但不同于将其理解为某种静态、圆满、不变的绝对一体,作者赋予它一种全新的“演化统一”内涵:
存在是一体的,不是因为它不变,而是因为它通过不断弱化和代偿而不间断地存在着。
这就把传统静态本体论中的“同一”概念,转化为了动态的结构稳定性。换言之,“一”并不是形而上的终点,而是一个始终自我更新、自我修复、自我展开的存在过程。无论多么弱化的层级,仍然处在“存在整体”的链条中,因此才说:
所有的差异都是统一中的差异;
所有的多样性都不过是“一”的展开形式。
这让我们重新理解统一性不是排斥差异,而是差异内在于统一之中并服务于统一的“递弱代偿机制”。
2. “割裂存在”只是认知层面的误解,而非真实存在的断裂
本章对哲学史上的“二元对立”提出批判——物质与精神、唯物与唯心、自然与人文……这些其实都是人类思维对连续统一存在的“割裂性理解”。作者强调:
所有这些分化的观念结构,不过是“认知层的代偿性结构”,它们并不是存在本身的真相。
这一点极具深度,因为它指出了:
思维之“割裂”是出于认知本身的残缺;
我们对世界的分类、分科、分层,本质上是对统一之存在感知不全的代偿尝试;
连“分科知识体系”本身都不过是“观念的衍存机制”,而不是本体的真实分裂。
这是一种超越形上分裂的存在论立场,也为后续的“统一自然哲学”铺路。
3. 将“衰弱”视为“缔造”而非毁灭,是存在观的重大反转
本章最震撼的一点在于:它彻底扭转了“弱 = 退化、失败、可悲”的传统价值观。作者认为:
弱化的存在,正是“强烈想要存在下去”的证明。
从这种角度看,“弱”不是世界的终结,而是存在自身维系过程中的“必经之相”,也是一种对自身不圆满所做出的“持续努力”。因此:
物质的瓦解是为了生成新的形态;
生命的脆弱反而是感知和组织能力的基础;
人类的焦虑和痛苦,其实是存在在自我修复过程中释放出的张力。
这就是“弱化即强存”的核心命题:
不是“强者胜出”,而是“弱者自强”。 世界是由不断努力不让自己消失的弱者们所维系和缔造的。
4. 诗意地生存,是“至弱者的无意识赞歌”
这一部分对“诗意的栖居”做出了极具原创性的解释。作者指出,所谓“诗意”,并不在于美、浪漫或超然,而是:
弱者对自己弱性的无意识抒怀,既乐其短暂的生存形式所创造出的精致与灵动,也悲其深处的不可维持和注定崩解。
这是一种极富张力的美学哲学视角。它揭示了为何人类越文明、越脆弱;越高感知、越多忧愁。
“诗人”是最典型的例子,他们用敏感感知自身的存在不安,却又无法逃离;
而“诗哲”则是把这种悲喜杂陈转化为哲学意义的人格象征。
这也暗示我们:所谓“悲观”与“乐观”的对立,本质上是站在不同的认知层次上对同一衍存机制的感受分歧。
5. 弱者之弱正是强者之强——存在作为整体的张力平衡系统
结尾部分用“三层逻辑”说明何以“弱化就是强存”:
若不递弱,则无法代偿,存在链就断了;
若不代偿,则无法展开,衍存链就停了;
若不展开,则无法维系,系统就崩了。
这三步逻辑呈现出一个闭合的存在维持环,揭示:
弱不是例外,而是常态;
强不是独立,而是依赖;
所谓“强者”,其强也是由更大系统中无数“弱者”的互联支持才成立的。
因此,宏观地看,宇宙不是被强者统治,而是被一群不断努力存在的“弱者”所缔造——弱者的挣扎形成强者的秩序,而强者的辉煌只是弱者代偿成果的短暂显影。
总结性理解:
《物演通论》第三十一章以“缔造存在”为名,实则是在讲述:存在从来不是静止、完满、纯粹的,而是一个被自己的缺陷所推动的永恒演化机制。这个机制的动力不是“强大的意志”,而是“无法自持的弱点”;不是“高阶理性”,而是“本体性不安”;不是“整合的全能”,而是“分化的痛感”。
因此:
世界不是“由谁创造的”,而是“在无数代偿中被缔造出来的”;
我们不是“存在的掌控者”,而是“存在的后裔”;
我们的思想、文化、诗意、科学、焦虑、探索——全都是在代偿中被迫发生,也在缔造中不断展开。
这不仅重构了对宇宙的存在论理解,也给我们重新思考人类自身定位提供了深刻启示:
我们是弱者,而我们正是宇宙存在之继续的缔造者。
三、有何深刻?
《物演通论》第三十一章〈缔造存在〉的深刻之处在于,它从最根本的本体论层面重塑了“存在”的概念,并赋予“弱”以积极、创造性的哲学意义。以下是几条具体而深入的“深刻性”体现:
1. 存在统一性的重构:不再是静态“全一”,而是动态“自续”
传统哲学中的“存在是一”(如巴门尼德)常被理解为一种静止、不动、永恒自足的“绝对一”,但本章通过“递弱代偿”的视角将其动态化、演化化,指出:
存在的一体性不在于它永远不变,而在于它在变化中不断缔造自己,在弱化中维系统一。
这是一个极具哲学爆发力的视角,它把“分化”与“一体”的矛盾彻底转化为一套自洽逻辑:所有差异、割裂、演变,都是统一性的展开形式,而非对立物。
2. “弱者缔造存在”——对主流强者崇拜价值观的颠覆
现代社会往往推崇“强者生存”、“能者为上”,将脆弱、退让、残缺视为负面。但作者指出,正是弱化的存在状态,驱动着整个宇宙结构的演进与维系。
弱不是失败,而是生成; 残不是缺陷,而是缔造的起点。
这种从结构演化角度出发的价值观重建,具有极强的伦理与存在论启示性。它让人重新理解“失败、局限、痛苦”的意义,并由此看见:人类不是在战胜弱点中前进,而是在与弱点共生中自我创造。
3. “诗意的存在”重新赋义:不是美,而是存在的感知形式
本章对“诗意栖居”的解释极具原创性,突破了海德格尔原本的“人应诗意地栖居于大地之上”的浪漫式理解,而是指出:
“诗意”本质上是弱者对其脆弱状态的无意识表达与反应,是存在链条中的一个灵性回声。
这说明,人类的艺术、宗教、哲思、感伤、挣扎……不是“高贵余裕”的副产物,而是深陷不安中的代偿活动。这是对“人的精神性”的深度剖解,也为理解文化与创造的本源提供了结构性解答。
4. 拒绝悲观或乐观二元论,转向“存在自持”的冷峻逻辑
本章对“乐观/悲观”之争予以哲学性否定,指出这种争论是感情性的、认知残缺的,只有站在“存在自缔造”的维度上,才能看清:
无论你如何判断,存在都在继续;它继续的方式就是不断弱化、不断代偿、不断推进自己。
这种观点避免了陷入虚无主义或肤浅人本主义,而构建出一种“存在冷峻而恒定”的宇宙观。在这种观照下,所有的“宿命”“希望”“挣扎”都被纳入到一种更深层次的存在循环结构之中,令人敬畏、清醒。
5. “强者即弱者的展开”——结构辩证的张力
最后,本章在逻辑上完成了从“弱化”到“缔造”的一整套闭环系统:
若无弱化,就无代偿;
无代偿,就无衍存;
无衍存,就无强者的诞生;
而强者存在的意义,不过是弱者代偿链条上的短暂集中。
这颠覆了我们对强者与弱者的传统分野,构建出一种“强中有弱、弱中生强”的自反式结构,具有高度的哲学张力与解释力。
总结:
《缔造存在》这一章之所以深刻,在于它打通了宇宙生成论、存在论、价值论、审美论与文化论,将“弱”这个传统意义上的负面词汇,转化为推动一切演化的正向动力源泉,并最终得出:
存在不是因为强大而存在,而是因为无法消亡而不得不自缔造。 世界之所以不崩溃,不是因为它足够完整,而是因为它始终在自我修补。
这是对存在本体论最极致、最冷峻、也最具洞察力的重新诠释。
四、有何批判?
1. 将“存在的一体性”归约为“递弱代偿”,可能忽视真实的断裂与突变 本章强调“存在是一”,并将所有差异和演化都看作统一过程的外化,但这种过度统一的叙述容易掩盖自然与社会中真实存在的断层、突变、质变。例如物种大灭绝、文明崩塌、相变点等,往往并非连续平滑的代偿过程,而是不可逆的跳跃或中断,难以纳入该“持续缔造”的统一逻辑之中。
2. 弱者哲学虽有启发,但可能走向弱化的浪漫化和正当化 作者将“弱者缔造存在”作为整章立论核心,虽能赋予弱小者意义和尊严,但也可能导致对结构性脆弱、失败、崩溃等现实困境的美化或逃避。若将一切弱化都视为存在的自然创造力,反而可能阻碍对真正破坏性现象的批判和干预。
3. 否定“悲观与乐观”的立场模糊了实践导向的价值判断 作者批评“乐观论”与“悲观论”皆为“无聊之谈”,虽有其超然哲学立场,但此举也可能失去对未来导向与实践意义的伦理抓手。人类社会的行动常基于价值选择,若过度取消这类价值判断,则容易滑向一种非行动的“宿命接受主义”。
4. 对“分科知识”和“认知割裂”的贬低忽视了其现实功能 本章强调一切分化观念皆为“代偿性认知”,进而对唯物/唯心、自然/人文的区分提出批判,虽具一体论视野,但也有可能过于抽象,忽略现代学科体系的具体作用和知识进步的分工机制。认知分化并非全属“疏浅”,而是一种理解和治理复杂系统的必要方法。
5. “弱者不弱,强者不强”的一元观容易陷入相对主义空转 将一切强与弱、正与负、主与被都视为一体结构中的互含关系,虽具哲学包容性,但若缺乏实际区分尺度,最终可能使评价体系陷入模糊或瘫痪。尤其在政治、道德、生态等现实议题中,强与弱的判断常常关乎责任与正义,不能完全解构为抽象的存在辩证法。
总体而言,第三十一章在构建“弱即缔造”的形上逻辑时,展现出高度系统性与思想穿透力,但也存在统一过度、结构化过美、判断模糊的问题,需要在哲学深度与现实复杂性之间取得更细腻的平衡。
五、作者评价 (Jinspire手写)
又是一章天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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