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存在之道
一、原文
一触及“存在”就陷于混沌或陷于混乱,古往今来,概莫能外。
结果就呈现出这样一种离奇的哲学困境:不得不予以追问的“存在”反而问不得。
这正表明,作为设问者的存在者同样不能逾越自身相对性或有限性的规定。
所以,哲学虽然表现为是究诘“终极原因”(或“绝对本原”)的学问,却绝不是有关“终极真理”(或“绝对真理”)的学问,反而恰恰是何以不能有终极真理的学问。【严格说来,“真理”不过是存在系统演化进程上的感应属性递变产物,既然“存在”本身尚且隐遁与迷雾之中,则有关“真理”的一切言说自然立刻失去了它最起码的基础——“真理”如是,谈何“终极真理”?(疑趣解于卷二)】
所以,东方的思想家不去直接过问“存在”,只是小心翼翼地领会天人合一形势下人的卑微存在,即使这种谦虚的悟性不被敢于大言“绝对”的西方哲人承认为“哲学”也罢。
所以,老子不肯妄猜万物的“本原”何所指(如“水”、“火”、“理念”等),仅将其谓之为不可名状的“道”,虽“玄而又玄”(老子语),却颇为接近于探询存在的性质或“存在性”。
一言以蔽之:找不见“物性”,“物”自不“明”,犹如搞不清化学原理,化合物就显得来去无踪。【以上所谓的“性”既是指存在物的客观元质,也是指存在物的主观理念。不妨说,“存在性”或“物性”就是理想逻辑中的“物存状态”。至于“物”何以变成了“性”(物之属性和借由属性延展所烘托而出的本性)与“理”(属性耦合的特定形态)的同一,以及此岸之“物性”与彼岸之“物自体”是何种关系,卷二再谈。】
这实在是一条不得已的出路:问不得大而无当的“绝对存在”,就在相对有限的对象或自身属性内寻求“存在的性质”或“存在之道”,如此才不失为明哲之思。
二、解读
本章探讨了一个核心问题:“存在”是否可以被真正追问? 以及为何哲学的任务不是寻找“终极真理”,而是理解为何终极真理不可得? 这一思想贯穿西方与东方哲学的传统,并提供了一种折中但深刻的“存在之道”思考方式。
1. 哲学的悖论:不得不问的“存在”却问不得
书中提出,一旦触及“存在”,哲学家往往陷入混沌或困境,无法得到明确答案。
这导致了一个哲学上的悖论:
“存在”是必须追问的问题,但它又是不可真正解答的问题。
根本原因:
设问者本身是“存在者”,因此无法超越自身的相对性和有限性来认识“存在”本身。
这类似于鱼无法理解“水”的概念,因为它一直处于水中,无法超然地观察它。
🔹 核心洞见:
哲学的局限性在于,所有关于存在的讨论都受限于设问者的主观性与有限性。
我们无法跳出“存在”之外来探讨存在,这使得终极追问成为某种“问不得”的悖论。
2. 终极真理不可得,哲学的意义在于理解“为何不可得”
书中提出,哲学虽然被认为是研究“终极原因”的学问,但它绝不意味着在寻找“终极真理”。
反之,哲学的真正任务是理解为何终极真理无法获得,因为:
“真理”只是存在系统演化过程中的感应产物,它并非固定不变的实体,而是依赖于特定的认知框架。
既然存在本身是隐藏在迷雾中的,那么真理的基础也必然是不可确定的。
这意味着:
所有的“真理”都是相对的、历史性的,并非绝对的。
终极真理的追寻是人类智性的一部分,但它本身无法达到一个最终的、绝对的结果。
🔹 核心洞见:
哲学的目标不是找到终极真理,而是理解人类为何无法得到终极真理。
这与康德的批判哲学类似,即“理性有限,无法触及超验的存在本身”。
3. 东方哲学的智慧:接受不可问性,转向“存在之道”
书中指出,相较于西方哲学倾向于直接探究“存在”的本原,东方哲学选择了一条更务实、谦虚的道路:
老子不去猜测“存在”的本原,而是用“道”来指称它。
“道”是不可名状的,玄而又玄,但它指向的是存在本身的性质,而不是试图定义“绝对存在”。
这与西方哲学的“终极真理”探索形成对比:
西方哲学:追问“存在是什么?”——导致一个无法解答的循环。
东方哲学:不试图定义“存在”,而是观察“存在如何运作?”——转向一种实践智慧。
🔹 核心洞见:
东方哲学避免了形而上学的死胡同,而是以“存在的性质”为焦点,强调对“存在如何展现”的体验与领悟。
老子的“道”并非放弃思考,而是强调“直观理解”胜于“概念定义”。
4. “存在性”比“存在本身”更重要
本章提出,既然“存在”无法被直接定义,那么研究“存在的性质”可能是更现实的方向:
“物性”是事物的客观本质,也是主观理念的投射。
如果无法直接回答“物的本原是什么”,我们至少可以研究“物的性质如何显现”。
例如:
化学家可能无法回答“物质的最终本原是什么”,但他们可以研究“物质如何反应、如何变化”。
物理学家可能无法回答“宇宙从何而来”,但他们可以研究“宇宙如何运作”。
哲学家可能无法回答“终极存在为何存在”,但他们可以研究“存在如何影响我们的认知”。
🔹 核心洞见:
“物的性质”比“物的本质”更容易研究,因此哲学可以转向对存在方式的探讨,而非执着于不可问的本原。
这类似于现代科学方法,即研究“如何运作”,而不总是追问“最终本源”。
5. 退而求其次:从“绝对存在”到“相对存在之道”
由于“绝对存在”无法被问清楚,哲学应该转向研究“相对存在”:
关注有限世界中的现象,而非执着于不可企及的终极问题。
研究“存在之道”,即存在的动态关系,而不是一个固定的本体。
这种思考方式:
避免了形而上学的死结,而更接近现代科学的演化视角。
让哲学摆脱纯粹理论思辨,转向更实际的存在研究。
🔹 核心洞见:
哲学应该从“寻找最终答案”转向“理解存在如何展开”。
这种“存在之道”强调变化、演化,而不是静态的“本体”概念。
总结:《物演通论》第六章的核心思想
哲学的最大悖论:存在是必须追问的,但它又是不可真正解答的。
终极真理不可得,哲学的任务是理解为何终极真理无法获得。
东方哲学避免形而上学困境,强调“道”作为存在的性质,而非终极本原。
“存在性”比“存在本身”更容易探究,因此哲学应转向研究“存在的展现”。
哲学应从“绝对存在”转向“相对存在之道”,研究存在如何在现实中展开。
🚀 最终,本章提出了一种全新的哲学思考方式:不再执着于不可得的终极真理,而是研究“存在如何展现自己”,这让哲学更加贴近现实,也让哲学与科学的研究方式更为一致。
三、有何深刻?
本章围绕“存在的不可问性”展开讨论,提出了一个极具颠覆性的观点:哲学的意义不在于找到“终极真理”,而在于理解为何终极真理不可得。 这一思考方式突破了传统哲学的形而上学窠臼,并与现代科学、东方哲学的智慧形成呼应。以下是其主要深刻性分析:
1. 哲学的终极悖论:存在必须追问,但又无法真正解答
本章指出,哲学的核心矛盾在于,“存在”是必须追问的,但它却始终是问不得的。
其根本原因在于:
任何关于“存在”的探讨都受限于设问者自身的相对性和有限性。
设问者本身是“存在者”,无法超越自身去理解“存在”本身。
这导致了一个无法回避的悖论:
如果我们能够完全理解“存在”,我们就必须站在“存在”之外来看它;
但如果“存在之外无存在”,那就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作为参照来解释“存在”。
这类似于:
数学中的不完备性定理:逻辑系统无法完全证明自身的完备性。
量子物理的观察者悖论:观察者无法完全独立于被观测系统之外。
✅ 深刻之处:
它揭示了哲学的最大困境:哲学既必须追问存在,但又无法真正找到终极答案。
这一悖论并非哲学的失败,而是哲学存在的根本原因。
2. “终极真理”是伪命题,哲学的任务是理解为何它不可得
书中提出,哲学的真正意义不是寻找终极真理,而是理解为何终极真理不可得。
其核心理由是:
“真理”只是存在系统演化进程中的感应属性,它依赖于某种认知框架,并非独立存在的实体。
如果存在本身无法被定义,那么关于“真理”的一切探讨也失去了基础。
这一思考方式与现代科学的某些观点高度一致:
相对论:没有绝对的时间和空间,所有物理规律都是相对的。
哥德尔不完备定理:任何足够复杂的数学系统内部都存在无法证明的命题。
后现代哲学:语言和意义并非固定,而是随文化和历史而变。
✅ 深刻之处:
它颠覆了西方哲学长期以来对“终极真理”的执念,指出真理本身是动态的、相对的。
这不仅让哲学摆脱形而上学的局限,也让哲学更接近现代科学的思维方式。
3. 东方哲学的智慧:放弃“终极存在”,转向“存在之道”
东方哲学在“存在”问题上的思考方式,与西方哲学形成鲜明对比:
西方哲学倾向于直接探究“存在的本原”,试图找到某个绝对的基石(如柏拉图的“理念”、笛卡尔的“上帝”、康德的“物自体”)。
东方哲学则认为“终极存在”是不可言说的,因此转向研究“存在的运作方式”。
例如:
老子不试图定义“存在”,而是用“道”来指称它。
“道可道,非常道”,意味着真正的“道”是无法直接描述的,必须通过体验和悟性来理解。
书中指出,老子的“道”并不是逃避哲学问题,而是提供了一种更务实、更符合人类认知局限性的思考方式。
这与现代科学的趋势不谋而合:
现代物理学不再试图解释“物质的最终本原”,而是研究“物质如何运作”。
认知科学不再试图回答“意识从何而来”,而是研究“意识如何形成”。
复杂系统理论强调,“如何涌现”比“最终原因”更重要。
✅ 深刻之处:
它指出了哲学的两条道路:西方试图寻找终极答案,而东方则关注“存在如何运作”。
“存在之道”比“终极存在”更具现实意义,能够更好地指导我们的实践认知。
4. “存在性”比“存在本身”更重要
书中强调,既然“存在”无法直接探讨,我们应该转向研究“存在的性质”:
物性:事物的客观本质与主观理念的融合。
存在性:存在如何展现自身,而非它的本原是什么。
这一点与现代科学方法论一致:
物理学研究“物质如何相互作用”,而不是“物质的终极本质”。
生物学研究“生命如何演化”,而不是“生命的本原是什么”。
语言学研究“语言如何运作”,而不是“语言的最终定义是什么”。
✅ 深刻之处:
它提供了一条现实可行的哲学路径——关注存在的运作方式,而不是执着于无法解答的终极问题。
这让哲学能够真正与科学结合,而不是停留在纯粹的概念游戏中。
5. 哲学的转向:从“绝对存在”到“相对存在之道”
由于“绝对存在”无法被问清楚,哲学应该从形而上学的追问转向“存在之道”:
研究有限世界中的现象,而非执着于不可企及的终极问题。
关注“相对存在”如何展开,而不是“终极存在”是什么。
这一观点:
避免了形而上学的死结,使哲学更具实践性。
让哲学更接近现代科学和复杂系统研究。
促使哲学思考“如何理解现实”,而不是沉迷于无解的问题。
✅ 深刻之处:
哲学的核心不应是寻找最终答案,而是理解存在如何展开、如何运作。
这让哲学走向更加现实的方向,能够与现代科学结合,解决实际问题。
总结:《物演通论》第六章的深刻性
哲学的终极悖论:存在是必须追问的,但它又是无法真正解答的。
终极真理不可得,哲学的任务是理解为何终极真理无法获得。
东方哲学强调“道”作为存在的性质,而非试图定义终极本原。
“存在性”比“存在本身”更值得研究,哲学应该关注“存在如何展现自己”。
哲学应从“绝对存在”转向“相对存在之道”,研究存在如何在现实中展开。
🚀 最终,本章为哲学提供了一条新的发展方向:不再执着于终极真理,而是研究“存在如何展现自己”,这让哲学更加贴近现实,使其能够真正服务于人类的知识体系。
四、有何批判?
对《物演通论》第六章的批判
1. “存在不可问”是否是一种哲学上的逃避?
本章认为,一旦触及“存在”这个问题,哲学家便陷入混沌和困境,因此“存在”是问不得的。这种观点虽然揭示了哲学长期以来的困境,但也可能过于消极。许多哲学家正是因为直面这一困境,才推动了思想的进步。例如,康德的“物自体”理论虽然承认人类无法直接认识本体,但他依然尝试构建一个合理的认识框架,而不是完全放弃对存在的追问。同样,现象学和分析哲学的发展,也显示了在“问不得”的问题上仍然可以有深入的思考。因此,将“存在”视为不可问的问题,可能会限制哲学的探究方向,使其变成一种无为而治的思维方式。
2. “哲学的任务是理解为何终极真理不可得”是否过于自限?
本章提出,哲学的意义在于理解为何终极真理不可得,而不是去寻找终极真理。这个观点的确有助于让哲学更加现实主义,但它是否过于自限?如果哲学只是告诉我们“我们无法找到终极答案”,那么哲学是否会失去它本应有的进取性?现代科学的发展表明,许多过去被认为无法解答的问题,如宇宙的起源、时间的本质、意识的运作机制,正逐步得到更加精确的描述。如果哲学仅仅停留在“不可得”这个层面,而不去尝试建立更严密的理论体系,它可能会被科学超越,最终失去自身的探索价值。
3. “东方哲学的智慧”是否过于理想化?
本章对东方哲学,尤其是老子的“道”给予了高度评价,认为东方哲学不试图定义“终极存在”,而是以“存在之道”来取而代之。然而,这种对比可能过于片面。虽然东方哲学在处理“存在”问题上采取了更务实、更模糊的态度,但它是否真的提供了更优越的解决方案?例如,儒家思想在实践上强调社会伦理,却很少涉及对“存在”的深入探讨,而禅宗的“顿悟”思维方式,虽然对个体有启发意义,但缺乏系统性,使其难以构建成具有普遍适用性的哲学框架。因此,单纯强调东方哲学的“超越性”,可能会忽略它在概念精确性和理论建构上的不足。
4. “存在性比存在本身更重要”是否是一种哲学上的让步?
本章认为,既然“存在”本身无法直接定义,我们应该转向研究“存在的性质”或“存在性”。这一观点类似于现象学的思维方式,但它是否意味着哲学在本体论上的让步?如果哲学只研究“存在如何展现”,而不再探讨“存在为何存在”,那么它是否变成了一种经验性的描述,而不再是形而上学的探究?现代科学研究的一个重要目标是寻找事物的根本法则,而不仅仅是描述其表象。哲学如果完全避开“存在本身”的问题,可能会让其从本体论退化为纯粹的描述性学科,失去其形而上学的深度。
5. “相对存在之道”真的比“绝对存在”更有价值吗?
本章强调,由于“绝对存在”无法被问清楚,哲学应该转向研究“相对存在之道”,即关注现实中的存在模式,而不是执着于不可企及的终极问题。这个观点在某种程度上符合科学的研究方式,但它是否真的比“绝对存在”的探究更有价值?科学史表明,许多重要的突破正是因为人类不断追问那些看似无解的问题。例如,牛顿力学、相对论、量子力学的诞生,都源于对“绝对性”问题的探讨。哲学如果完全放弃对“绝对”的思考,而只关注“相对性”,那么它是否会在科学研究的竞争中失去自身的地位,最终变成一种附属的知识体系?
6. 哲学真的应该从“寻找最终答案”转向“理解存在如何运作”吗?
本章认为,哲学应该从“寻找最终答案”转向“理解存在如何运作”,这一观点与现代科学的趋势一致。但哲学的本质是否真的应该如此转变?虽然科学强调过程和机制,但哲学一直以来的核心任务之一,就是提供关于世界本质的终极解释。如果哲学完全变成一种方法论,而不再试图构建关于世界的终极理论,它是否会失去与形而上学的联系?这种转变可能会使哲学更具实用性,但也可能削弱它的批判性和独立性,使其仅仅成为科学的附庸,而不再是一个独立的思想体系。
总结
本章的核心贡献在于强调了哲学的局限性,并提供了一种更现实的“存在之道”思考方式。然而,它在某些方面可能过于消极,放弃了对终极问题的追问,从而削弱了哲学的理论深度。此外,它对东方哲学的评价可能过于理想化,未能全面考察其在逻辑体系构建上的不足。尽管本章为哲学提供了一条新的发展方向,但它是否能真正替代传统哲学的形而上学追问,仍然值得进一步思考。
五、作者评价 (Jinspire手写)
终极真理不可得是无比深刻,在作者看来也是正确的。
已知公理体系都有其无法证明的问题,同构于“停机问题”。记得读phd的时候学到了“停机问题”,抓耳挠腮,无比抽象,但非常有趣 - 大意是说,没有机器能预测一段代码是否会停下来,也就是说不存在一个机器够知道一切事物。即使人工智能发展的如此强大,如此迅速,仍被这样宇宙的逻辑所限制。
停止追问“终极本原”,转向研究存在的性质,似乎是更有意义的话题,并且足够宏大。道生一的道终究不可知,但道如何生一,一如何生二,是非常有意义的对世界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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