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简约原则
一、原文
基于上述,追本溯源的话,则这个世界在本原上一定是极简单的,而且偏于完善一些。
所以,(果如莱布尼茨之预料,)爱因斯坦认为整个宇宙的物理存在可以简约为一个方程或一种作用力。
也所以,举凡在“始基存在”上做文章的思者,终于都会无话可说或无话乱说,因为理论上它可能简单(也就是“完满”)到几乎没有任何属性的程度,而没有属性的存在物是无可认识或无可表象的(详见卷二)。
【宇宙物理学上的“奇点”未必就是“存在的始基”,却已成为即无“时间”亦无“空间”(即连“广延属性”也没有)的不可言说的物理对象。】
一切最高深的学问因此一定是最简明的学问。【颇像最高深的宗教是无话可说的“禅”一样。】
世界的复杂是由于造成衍存(也造成复合存态)的代偿分化的复杂;是由于衍存层次的隔膜以及衍存与原存之间愈来愈遥远的背离;也是由于人自身的复杂及其相应的存在(或生存)方式的复杂所致。【这就是康德第二组二律背反命题的题解。】
复杂的形式直接就表达着柔弱的本质。
而简单就是坚实,就是深刻,也就是相对完善和源远流长,因而成为存在的基本形式,并显现为最高的美。
于是,尽管这个世界有一种不可遏制地超越于简一而存的潜能——即从简到繁、从坚到柔、从满到残、从善到恶的内在动力,这个动力或潜能就是自然存在性中“entelecheia”的付诸阙如,以及由于词项阙如所造成的反动于“entelecheia”的自衍趋势——却在其每一步超越中都顽强地贯彻着这个简约原则,一直延续到生物乃至人类的感知逻辑运动和社会发生进程之中亦不罢休(比如世称之“奥卡姆剃刀原则”等等)。此乃后话,于兹不赘。
二、解读
这一章是对整部《物演通论》哲学体系的一个“向源头望去”的凝练反思。它试图说明:世界之复杂、脆弱、层次分化,最终都源于一个极其简约、几近完满的本原存在;一切演化只是偏离这一“简”的轨道,其间的复杂不过是“失简”的代偿产物。因此,本章提出的“简约原则”不是工具论的经验总结,而是一种本体论上的自然必然。
1. 世界本原是极简且完满的
本章首句直指核心:“世界在本原上一定是极简单的,而且偏于完善一些。”这不仅回应了古希腊以来“万物起源何在”的形而上追问,也与现代物理中“万有统一理论”的追求遥相呼应。
引用莱布尼茨、爱因斯坦的“简约宇宙观”,强调万象归一的信念;
提出一个极简的始基存在可能“无属性、无空间、无时间”,从而不可表象、不可言说。
这实际上揭示了一切复杂性、属性性、可认知性,都是后起的衍生物,不是原本的。
2. 简是坚、繁是弱——从复杂性到脆弱性
作者借用了《物演通论》前面提出的“复杂=柔弱”的观念,指出:
复杂并不等于高级或完善,反而意味着“被迫多层代偿”的妥协结果;
简单才是坚实、深刻、久远的本质状态。
这与物理学中的“对称即稳定”原理(如氢原子结构的稳定性)、生物学中的“冗余越多越易崩解”的观察相呼应。它重新定义了“复杂”的价值——不再是文明或智慧的光环,而是衰变的表征。
3. 演化是对简的背离,也是“简”在更高层次的贯彻
本章并不否认世界不断走向复杂,而是说:
一切复杂化的演化,其实是本源“简约原则”在失衡状态下被迫“以繁复代简一”的连续响应。
甚至可以说:
演化是“简”的缺席带来的震荡;
复杂是为了掩盖失简之后的失衡。
例如:
原始粒子简一→多样元素→复杂分子→生命系统→人类社会,层层繁化,但每一层都在“追求新的稳定”。
人类社会虽复杂,却仍本能地偏好“简化机制”:工具的简洁性、美学的极简主义、法律逻辑的推演结构。
4. “简约原则”是演化的内在牵引,不止是方法论
本章最后一句点出关键:
“简约原则”不是仅供科学方法使用的“奥卡姆剃刀”,而是贯穿物演的本体性法则。
这不仅是科学思维的基础逻辑,也是:
自然界维持结构的必要路径;
宇宙抵御熵增的潜在秩序力;
文明追求和谐、审美、效率的精神底色。
这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哲学尺度:如果某种理论或制度愈加复杂而不可调和,那它极可能已经偏离了存在本源的“简性”。
总结理解
简约原则
并非仅是工具性原则,而是存在本性的体现,是宇宙演化背后的“隐形轴线”
始基存在
极简、完满、不可属性化,因而也不可语言化
演化动力
是对“完满缺席”的代偿响应,造成从简到繁、从坚到柔的不断偏移
简 ≠ 原始
简是本源,是未来回归之路,而不是进化前的粗陋状态
复杂 ≠ 进步
复杂是对缺失的遮掩,是对简性的远离,是柔弱化的表现
哲学意义
这章的深刻之处在于,它将简约原则从认识论工具拔升为存在论公理,将“复杂”的浮华打回“虚弱”的本质,同时也指出人类思维、社会组织、乃至审美趋向的深层动力,皆源于这种“对简的向往”。它告诉我们:
越是深刻的道理,越是简单;越是复杂的系统,越是脆弱。
三、有何深刻?
《物演通论》第二十九章“简约原则”的深刻性,体现在其从宇宙存在的本源出发,对自然演化、知识建构、人类文明进程、乃至语言和思维本身的复杂化趋势,展开了极为根本性的反思。这一章的份量和哲学深度极高,它不仅仅是在重申“奥卡姆剃刀”或科学方法论的某种实用经验,而是通过“简”与“繁”的本体区分,把“简约”上升为一种宇宙存在的原型力量、一种演化秩序中的底层张力,也是一种人类必须重新领会的思维伦理。我们可以从以下几个角度来理解它的深刻性:
1. 从“可知”到“不可言说”的存在原点,揭示人类认知的极限与张力
作者指出,世界的本原极有可能“简单”到几乎没有任何属性,以至于无法感知、无法言说。这一点极为深刻,因为它正面触及了所有哲学与科学探索终点的“沉默地带”:当一个存在没有时间、空间、结构、关系、属性时,它就脱离了一切概念系统,也脱离了语言所能触达的边界。人类通过知识对世界的把握,是在属性层面进行的;但如果宇宙的原始存在“无属性”,那么任何知识性把握就注定只能在“后衍”的层层代偿中盘旋,而无法触及根本。这让我们不得不承认一个巨大的张力:**我们追求知识的起点本身,是知识结构所永远无法抵达的终点。**这是对理性傲慢的一种颠覆性提醒,也揭示了真正深刻的智慧往往以“不可说”或“无为”的形式呈现,正如作者所引“禅”的类比。
2. 重新定义“复杂”的价值,挑战文明的累积性神话
现代文明普遍信奉一个基本信条:复杂代表高级、进化、智能、秩序。而本章指出,复杂并不意味着力量,而是柔弱的表现;不是完满的进阶,而是丧失本源简性的代偿产物。复杂的系统之所以存在,是因为它无法直接维持原始简状态的稳定性,不得不通过结构扩展、关系网络、冗余配置等方式来维系自我。这一观点具有强烈的批判性和哲学穿透力,因为它指出:复杂不是进步的象征,而是失衡的表征,是一种对“原初完满”的临时替代和延迟崩溃的手段。
从这一视角看,现代社会对复杂性的崇拜(科技越复杂越好、制度越复杂越精准、理论越复杂越“深”)其实是陷入了一种文明神话的误导:我们以为自己越发聪明,实际是在构筑更高、更脆、更不堪一击的代偿体系。越复杂的文明,反而越靠近系统性失稳的边缘。
3. 复杂化是“失简”的症状,而非演化的目标
作者进一步指出:宇宙从简一的本原出发,在演化过程中层层分化、结构递增,这种复杂化不是目标,而是因“本源的阙如”而展开的被迫过程。这种说法非常深刻地指出了自然演化的“失衡性起点”:一切复杂并非计划中的建设,而是对某种丧失的回应,是缺口的堆积,是对“缺”的填补。因此,从这个角度看,宇宙的整个演化过程,其实是一场“对本源缺席的焦虑型修补”。人类的技术、语言、制度、艺术,也都可以被理解为对“完满”的一种焦躁追索,但越追索越偏离,越繁复越脱根。
这就引出一个关键命题:我们应当如何理解“演化的价值”?如果它不是为了达到一个“更强、更好、更合理”的终点,而只是为了避免立即崩解,那么一切文明的辉煌是否也只是一种苟延残喘的高级形式?这一问题使本章的“简约原则”不只是存在学上的主张,更是一种生存论与文化批判的镜鉴。
4. 简约是通向深刻与美的通道,而非原始的粗陋
作者强调,“简”并不意味着粗糙、低级,而恰恰是深刻、美和坚固的象征。这一点尤为重要,因为它扭转了人们对“简单”的偏见。在哲学史中,柏拉图认为“美即秩序与对称”;中国道家强调“朴素”;现代数学发现最优定律往往以最简表达式呈现。越是深刻的思想、越是久远的结构、越是有力量的存在,都以极度简约的方式存在。
这说明,“简”不是终点,而是起源、尺度与归宿。真正伟大的艺术、思想、理论,最终都趋向极简,不是因为它们缺乏内容,而是因为它们拥有最大的涵容力与稳定性。因此,“简约原则”不仅是自然演化的底层力,也是文明反思的美学标尺。
5. 简约原则贯穿整个物演体系,是世界自我修复的隐性法则
最后,作者指出,即使宇宙不断从简趋繁,但在这股趋势中依然悄然贯彻着“简约原则”,这说明它不是“起源的一次性状态”,而是始终内在于万物之中,作为一种“收敛性力量”存在。比如:粒子物理学中不断寻找统一场论、现代科技设计中追求最小成本最大效率、语言学中不断减少冗余、法律逻辑中追求可推演的精约化……这些都不是外在经验,而是宇宙自我组织机制的一种表达。
也就是说,即便在最繁复的局部层级,简的倾向也在缓慢回流,它是宇宙对自身失衡状态的一种“重设”,也是物演体系中最深远的牵引力。这种简化趋势既是希望的出口,也是最终结构崩溃之前的警示。它让我们意识到:在表面无限繁杂的世界中,真正维系一切的,是内在那根不肯断裂的“简”的逻辑链条。
总结:
第二十九章的深刻性在于,它用简约之道贯穿了物理、哲学、美学、宇宙论、文化批判等多个维度,不是劝人做减法的“方法论”,而是从根本上揭示出存在的底层本质、演化的偏离逻辑、文明的自我遮蔽、语言的描述极限以及人类知识体系的不彻底性。它不是在“教人简化”,而是在提醒人类复杂世界背后那条沉默却持久的简约之线,依然在无声地维系着一切。
四、有何批判?
对《物演通论》第二十九章“简约原则”的批判,可以从其哲学立场、逻辑推演、经验基础、认知态度等多个方面进行逐点展开:
1. 将“简约”上升为宇宙本体的绝对原则,可能过度抽象化而脱离经验基础 作者试图将“简约”设定为宇宙存在的本原属性,甚至认为始基存在“简单到没有任何属性”。这个观点虽然有形而上学的吸引力,但也过于跳跃地超越了可验证的物理经验。现代物理中的“奇点”只是数学模型中推导出的极限状态,目前尚无法实验观测,其是否真为“无属性”的存在本体,尚属假设。在缺乏实证支撑的情况下,将“简约”绝对化为一切存在的起点,可能是一种哲学想象而非科学结论。它带有强烈的“终极设定”色彩,却缺乏严谨的可检验过程。
2. 以“简”为善、以“繁”为恶,带有审美投射和价值评判 本章显著地将“简”赋予正面价值:“深刻、坚实、完满、美”,而将“繁”指认为“柔弱、衍存、妥协、残缺”的代偿产物。这种二元化的评判,虽然哲学上常见(如柏拉图对形式之美的追求,道家对“朴”的推崇),但在解释现实系统时可能形成偏见。例如,生物多样性并非脆弱的代偿,而是生态稳定性的基础;神经网络的复杂并不等于脆弱,反而带来容错性和创造力。将复杂一概归为退化的征兆,实际上忽视了复杂系统中普遍存在的韧性与适应力。
3. 忽略“简”与“繁”之间的循环动态与演化互补 “简约原则”本身在演化系统中可能只是周期性的一种趋势。现实中,系统常常经历“从简到繁、从繁再归简”的反复循环。比如:
科学理论从简单假设出发,逐步发展出复杂模型,最后通过整合或统一理论再度简化;
社会制度从原始直观走向复杂法制,又通过流程优化、权力下放等方式回归效率。 本章却以“简”为唯一正确方向,忽视了“简”与“繁”在演化中的互为推进、互为纠正的动态关系,从而使得论述变得一元、单向,无法处理现实世界中真正的复杂演化路径。
4. 忽略了复杂性本身可能是更高层次“简”的表象 表面复杂的系统往往蕴含高度秩序和极致对称。比如:
Mandelbrot 分形图案在局部极其复杂,但由极其简约的公式生成;
DNA结构看似复杂,实则由四种碱基构成简单规则; 这说明,复杂性并不总是“偏离简性”的代偿,有时它恰恰是简洁原则在更高维度或更深层次的展开表现。本章的“简 = 好 / 根源,繁 = 弱 / 变形”框架,反而可能遮蔽了这种更深层的“复杂-简约统一结构”的美。
5. 将“奥卡姆剃刀”等原则泛化为宇宙自然律,存在类比滥用风险 作者在结尾处提到“奥卡姆剃刀”也是简约原则的延续,但“奥卡姆剃刀”本质上是认知上的方法论,并非自然运行的物理定律。它是为了避免解释上的冗余,而非断言自然界本身就是“最简结构”。将其泛化为自然存在的本体规律,是一种类比过度。如果不加区分方法论与本体论,这种推理很容易陷入混淆:将人类认知中的“最好用”错当为世界本源的“本来面目”。
6. “无属性的始基存在”概念模糊,逻辑上可能陷入自我封闭 如果所谓的“始基存在”完全无属性、不可表象、无法感知,那么它如何能被定义为“存在”?又为何它不是“虚无”?在形而上学传统中,真正的“无属性”通常被视为“无”而非“有”。例如:
柏拉图认为“善”是超越存在的;
海德格尔追问“存在为何不是无?” 作者似乎试图通过“简”来绕开这个困境,但反而使“简”变成一个无法定义却又承担一切解释义务的空壳概念,逻辑上容易形成循环或空转。
7. 缺乏对“复杂性不可还原性”的当代表述回应 当代复杂性科学指出,很多系统具有“涌现性”:即使全部组成成分很简单,其整体行为也不可被还原为组成部分的简单总和。生命、意识、社会、语言等,都是高度涌现的结构。本章虽然强调“复杂是简的代偿”,但却没有对涌现论提供充分回应,未解释为何复杂性不能成为自足的存在层,而一定要被视作“退化”或“离根”的假象。这容易给人一种“削足适履”的形而上僵化感。
五、作者评价 (Jinspire手写)
一直是奥卡姆剃刀的信徒,这篇很精彩。把“简约”上升为一种宇宙存在的原型力量、一种演化秩序中的底层张力,也是一种人类必须重新领会的思维伦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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