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存在之自然原理
一、原文
一般说来,“自然事件”总是在“人为事件”以前某个十分遥远的地方被划出一道深似鸿沟的终止线或割裂带,所以,自然哲学——其实就是“哲学”,因为一切哲学不外都是在“自然(非观念)中的人”和“人(的观念)中的自然”之间探询人的存在或人的自然存在位置的学问——在亚里士多德那里大抵止于(博物学意义上的)物理学,在笛卡儿大抵止于机械力学,在康德大抵止于天文学,在黑格尔大抵止于化学,显然,这道令“自然”与“人”隔河对垒的鸿沟一直在移动。
如今这道鸿沟正以生物学的状态移至人的脚下,致使站在“自然”之彼岸的“人”跌落其中,这就是存在主义哲学以及种种所谓“后现代”哲学的落汤鸡形象。
如何把“人”从这道鸿沟里打捞上来,使之毫无隔阂地立于“自然”之此岸(即立于与“自然”相统一的同一境界)的苍茫天地之间,并使之自觉自身无可违抗的自然存在位置,就是本卷自然哲学和全卷哲学论题的使命——即彻底阐明“存在”的自然而然之原理,还“自然”就是将一切质态的存在或存在者自然而然地熔炼于自然之一炉的本来面目。
【在人类思想史上,真正有重大建树的哲学家无不谙熟当代的自然科学进展,这既是“哲学无真”的悲剧所在(因为自然科学也绝非一般“符合论”意义上的“真理”<详见卷二>),又是哲学无可选择的唯一学术基础。
而今,学科趋于分化、理性趋于褊狭的现状,弄得研究哲学的人大多不懂自然科学,而研究自然科学的人又很难涉猎哲学,致使哲学越来越倾向于空泛化,这大约才是造成“哲学的贫困”或“贫困的哲学”的真正原因。】
为此,我们不得不哪怕是极简略地回顾一下物理物质、化学物质以及生物物质的自然演续状况,因为所谓“人性”就潜涵在这“物性”之中,或者说,“人性”就是“物性”自身绽放出来的娇艳而柔弱的花朵。
也为此,我们必须首先打消一个常见的误解,以为只有“人”或“活物”才有求存的问题存在,其实非生物亦有,只不过是以另外的方式——即自在的方式——求存而已,这个求存的方式就是在面临失存之际变换自身的存在形态,从而也变换了自身的求存方式。
换言之,物之变态盖由于物亦有“不变通即不足以存在”之“苦衷”,人类的通权达变之能无非是秉承了“识时务者为俊杰”的物性之狡黠罢了。
但有一点始终不变:那就是使一切存在物均得求存且须调动出愈来愈多的物之属性方能求存的那个物自性或存在性不变。
【只在这个不可分割的非时空的意义上,芝诺(Zenon of Eleates)的“飞矢不动”的逻辑演绎才能成立。然而,如果无空间可以分割,则芝诺据以进行演绎的逻辑基础也就消失了。
由此暗示“物质的非定位运动”(指运动的不间断无目的性)和“观念的非运动定位”(指逻辑不能挣脱的间断目的性)的不对应通约关系;也由此暗示“自然时空”与“观念时空”的本质性差异。】
二、解读
本章旨在阐述一种核心观点:人的存在是自然演化过程的内在组成部分,而非与自然相对立或割裂的存在。 作者试图打破传统哲学中“人”与“自然”之间的鸿沟,将人的存在原理归结为普遍的物质演化规律。
1. 核心论点:人与自然的界限及其消弭
移动的鸿沟:
作者首先指出,历史上哲学(尤其是自然哲学)倾向于在“自然事件”和“人为事件”之间划定界限。
这条界限随着科学的发展不断移动:
亚里士多德时代,界限大致在物理学(博物学层面)。
笛卡尔时代,界限移至机械力学。
康德时代,界限移至天文学。
黑格尔时代,界限移至化学。
这表明,“自然”与“人”的对立观念是人为设定的,并且其位置是变动的。
鸿沟的坍塌:
如今,随着生物学的发展,这条鸿沟已经移至“人”的脚下。这意味着,人不再能站在“自然”的彼岸来审视自然,而是发现自身就是自然过程的一部分。
作者认为,这种“跌落”导致了存在主义和后现代哲学中人的迷失感(“落汤鸡形象”)。
本书的使命:
《物演通论》的目标是彻底消除这条鸿沟,将“人”重新置于“自然”之中,使其认识到自身存在的自然根源和位置。
这需要阐明“存在”的自然而然之原理,揭示“自然”本身就是一个熔炼所有存在物(无论是有机还是无机)的大熔炉。
2. 哲学与自然科学的断裂
作者插入一段评论,强调历史上重要的哲学家都精通当时的自然科学。
然而,现代学科分化导致哲学研究者不懂科学,科学研究者不涉猎哲学。
这种割裂是“哲学的贫困”的根源,使哲学趋于空泛。
因此,要理解“存在”,必须回归到自然科学所揭示的物质演化基础。
3. 物性与人性的统一:演化的视角
要理解人的存在,必须回顾物理物质、化学物质到生物物质的自然演化序列。
作者的核心观点是:“人性”并非凭空产生,而是蕴含在“物性”之中,是“物性”自身演化、发展到高级阶段的表现(“物性自身绽放出来的娇艳而柔弱的花朵”)。
4. 普遍的“求存”:从无机物到人
作者反驳了一个常见误解,即认为只有生物才有“求存”(追求存在)的问题。
非生物同样“求存”:它们通过“自在的方式”求存。当面临“失存”(无法维持当前状态)的威胁时,它们会变换自身的存在形态(物之变态),以适应新的条件继续存在。
物性之狡黠:这种“不变通即不足以存在”的内在需求,是物质演化的基本驱动力。人类的“通权达变”、“识时务”的能力,本质上是继承了物质世界普遍存在的这种适应性或“狡黠”。
5. 恒定的存在性与芝诺悖论
变中之不变:尽管存在形态和求存方式不断变化,但有一个根本的东西不变:即驱动所有存在物去求存、并要求它们调动越来越多属性来适应环境以继续存在的那个内在动力或本性(物自性/存在性)。
芝诺悖论的启示:
作者引用芝诺的“飞矢不动”悖论,认为只有在一种非时空、不可分割的整体意义上,这个逻辑才能“成立”。但这恰恰揭示了问题所在:现实时空是可以分割的。
这暗示了:
自然过程的连续性与非目的性(物质的非定位运动)与 人类观念/逻辑的间断性与目的性(观念的非运动定位)之间存在不对应、不通约的关系。
我们头脑中的“观念时空”与真实的“自然时空”有本质区别。
总结
第四十二章的核心思想是存在的连续性和统一性。作者主张,从最基本的物理粒子到复杂的人类社会,都遵循着同一个“物演”的逻辑——即在“求存”的内在驱动下,不断变换形态、增加复杂性以适应环境。人类的存在和意识并非自然的例外或对立面,而是自然演化到高级阶段的产物。“人性”源于普遍的“物性”。理解这一点,需要打破学科壁垒,从物质演化的角度重新审视存在本身,消除人为设定的“人”与“自然”的鸿沟。
三、有何深刻?
第四十二章作为《物演通论》自然哲学部分的开篇,其深刻性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1. 对“人与自然”关系的历史性洞察
移动的鸿沟: 作者并未将“人与自然”的二分对立视为固定不变的哲学设定,而是敏锐地指出,这条界限是随着人类认知(特别是自然科学)的发展而不断移动的。从亚里士多德的物理学到黑格尔的化学,界限的推移本身就揭示了这种二分法的相对性和历史性。这是一个深刻的历史哲学观察,将哲学问题置于科学发展的动态背景中。
时代诊断: 将现代性危机(存在主义、后现代主义的“落汤鸡形象”)归因于这条鸿沟最终因生物学的发展而彻底移至人的脚下,导致人“跌落”回自然之中而无所适从。这为理解现代人的精神困境提供了一个独特的、基于人与自然关系演变的诊断视角,具有深刻的穿透力。
2. 彻底的自然主义与统一性追求
消除鸿沟的决心: 本章明确宣告了全书的宏大目标——彻底消除人与自然的隔阂,将人重新无缝地安置于统一的自然界之中,并阐明支配一切存在的“自然而然之原理”。这种追求根本统一性、拒绝任何形式的人类例外论的彻底自然主义立场,本身就具有哲学上的深刻性和颠覆性。
“自然大熔炉”: 提出“还‘自然’就是将一切质态的存在或存在者自然而然地熔炼于自然之一炉的本来面目”,这描绘了一个包容万物、无内外之别的宇宙图景,力图恢复一种本源性的整体观,是对割裂思维的深刻反思。
3. “求存”概念的普遍化与深化
“求存”的普适性: 最具原创性和深刻性的洞见之一在于,将“求存”(追求存在、避免失存)这一通常被认为仅属于生物的特性,扩展到了非生物界。认为无机物在面临“失存”威胁时“变换自身的存在形态”也是一种“自在的方式”的“求存”。这极大地拓展了“存在”的内涵,将其视为一种普遍的内在驱动力或紧张状态。
“物性之狡黠”: 用“不变通即不足以存在”的“苦衷”和“物性之狡黠”来描述物质世界的这种适应性变化,虽然带有拟人化色彩,但深刻地暗示了变化与适应是存在的基本法则,人类的智慧和变通能力不过是这一普遍法则在特定层级上的体现。这为理解生命的起源和智能的演化提供了更深层的本体论基础。
4. “人性”源于“物性”的深刻断言
人性的自然根源: 明确提出“人性就潜涵在这‘物性’之中”,或“人性就是‘物性’自身绽放出来的娇艳而柔弱的花朵”。这不仅是将人归于自然,更是将人的本质(人性)视为物质本质(物性)在演化过程中呈现出的高级形态。这是一种彻底的发生学观点,试图从最基础的物质属性中找到人性的起源,是对“人是万物尺度”等人类中心主义思想的深刻挑战。
5. 对存在之不变驱动力的揭示尝试
变中之不变: 在承认万物变易(变态求存)的同时,指出存在一个“始终不变”的东西——即那个驱动一切存在物求存,并要求它们在求存过程中不断展现更多属性(变得更复杂)的**“物自性”或“存在性”**。这试图抓住宇宙演化现象背后的不变本体或终极驱动力,是极为深刻的哲学追问。
6. 对自然真实与观念逻辑差异的强调
芝诺悖论新解: 通过引用芝诺悖论,并指出其逻辑成立的非时空前提在现实中不存在,深刻地揭示了**连续、无目的性的自然过程(物质的非定位运动)与间断、目的性的观念/逻辑(观念的非运动定位)**之间的不对应和本质差异。这不仅是对逻辑局限性的反思,也暗示了我们理解自然的工具(语言、逻辑)与自然本身之间可能存在难以逾越的鸿沟,而这种鸿沟或许正是造成“人与自然”分裂感的认识论根源。
总结来说,第四十二章的深刻性在于它以宏大的历史视野诊断了“人与自然”分离的病症,提出了以彻底的自然主义统一观来“治愈”的目标,并通过将“求存”动力普遍化到所有物质、将人性根植于物性,以及揭示不变的“存在性”和自然与观念的差异,为这一目标奠定了极具原创性和启发性的哲学基础。它所展现的理论勇气和对根本问题的追问,使其成为理解《物演通论》整体思想的关键入口。
四、有何批判?
潜在的还原论风险 (Risk of Reductionism)
过度简化复杂性: 将“人性”完全归结于“物性”的演化,可能面临过度简化的风险。虽然人类意识、情感、文化、道德等现象无疑有其物质基础(大脑、生理过程),但将它们完全还原为物理、化学、生物规律,可能忽略了这些现象作为**涌现(Emergence)**出来的、具有自身独特性质和规律的层面。简单说,整体(人)是否大于部分(物质)之和?作者的论述似乎倾向于否定这一点,或者至少没有充分探讨涌现的复杂性。
忽略主观经验 (Qualia): 这种彻底的自然主义解释很难处理“感受质”(Qualia)的问题,即主观的、第一人称的体验(例如感觉到的红色、疼痛感)。物质演化如何“产生”主观感受,仍然是哲学和科学上的“难题”(Hard Problem of Consciousness),仅用“物性绽放出的花朵”这样的比喻可能不足以提供解释。
对“求存”概念的泛化质疑 (Questioning the Generalization of "Striving for Existence")
拟人化: 将“求存”(striving for existence)的概念应用到非生物(如岩石、分子)上,即使作者说明是“自在的方式”,也可能被视为一种**拟人化(Anthropomorphism)**的投射。生物体的求存具有主动性、目的性(趋利避害、繁殖等),而非生物形态的变化主要是被动的物理化学反应(如风化、化学键断裂重组)。将两者都称为“求存”,可能混淆了不同层次的现象,削弱了概念的精确性。一块石头因风化而改变形态,与一只动物为躲避天敌而奔跑,其内在机制和“意图”(如果有的话)截然不同。称之为“物性之狡黠”更像是文学修辞而非严谨的哲学或科学论证。
“物性”到“人性”的跳跃 (The Leap from "Material Nature" to "Human Nature")
解释的鸿沟: 尽管作者致力于消除“人”与“自然”的鸿沟,但在从普遍的“物性”推导到具体的“人性”时,其论证可能仍然存在跳跃。如何从物质的基本属性(如变换形态以求存)具体、连续地演化出人类复杂的语言、抽象思维、道德观念和社会结构?这中间的机制和路径需要更详细、更具说服力的阐释,而不仅仅是指出“潜涵”或“绽放”。
概念的模糊性与形而上学色彩 (Conceptual Vagueness and Metaphysical Undertones)
“物自性/存在性”: “使一切存在物均得求存且须调动出愈来愈多的物之属性方能求存的那个物自性或存在性不变”,这个核心概念“物自性/存在性”具体指什么?它是一种物理规律、一种驱动力、还是一种形而上学的本体设定?其定义和内涵相对模糊,带有一定的形而上学色彩,可能难以进行经验性的检验或反驳。它听起来像是一个为了支撑整个理论体系而设定的“不变基底”,但其自身的明确性和可操作性有待商榷。
对哲学与科学关系的绝对化 (Absolutizing the Philosophy-Science Relationship)
哲学的功能: 作者批评现代哲学脱离自然科学,这有一定道理。但反过来说,哲学是否只能或必须完全建立在当代自然科学的基础上?哲学还探讨规范性问题(如伦理学中的“应该”)、逻辑问题、意义问题、价值问题等,这些可能并非自然科学能够完全覆盖或解答的领域。将自然科学视为哲学“唯一”的学术基础,可能限制了哲学的范围和功能。
方法论与论证方式 (Methodology and Argumentation Style)
宏大叙事与具体论证: 本章呈现的是一个非常宏大的理论框架和历史叙事。虽然视野开阔,但在具体论证上,有时可能依赖于断言、类比(如“落汤鸡”、“花朵”、“狡黠”)和对历史的概括性解读,而非细致的逻辑推演或对科学细节的深入分析。对芝诺悖论的引用,虽然意在说明自然与观念的区别,但其与核心论点“物演求存”的逻辑关联强度如何,也值得推敲。
总结
第四十二章提出的“存在之自然原理”提供了一个统一、连贯的世界图景,试图将人类彻底纳入自然的演化秩序中,具有重要的启发意义。然而,它在具体实施中可能面临还原论、概念泛化、解释跳跃、核心概念模糊以及对哲学功能限定过窄等方面的批评。这些批评点指出了该理论在进一步完善和深化时需要面对和回应的挑战。
五、作者评价 (Jinspire手写)
这章还是很有意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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